2008年9月22日 星期一

文化殖民與在地化的辯證──《海角七號》




《海角七號》無疑是近年來最賣座、口碑也最佳的本土電影,我認為它的成功之
處在於,能夠同時棄下作為反抗的「第三電影」的菁英形式而僅採其反思模式,
和作為純粹娛樂的反動意識而取其通俗架構,屏除兩極形式之成見,各取兩者之
優點,在充滿幽默與本土味的包裝下,呈現台灣政治、歷史、文化、經濟等面向
的真實面貌。我認為電影至少可以從三個層次進行閱讀,分別是「國家」間、
「國民」間與「種族」間的省視,而這三個層次的敘事在電影中交錯進行,它們
的不可分割與不可化約組成一個複雜的有機體,這三者也正好可以被一個英文字
彙所概括──”nation”。



首先,在「國家」的層面上,故事從一段殖民歷史的結束開始,一段日籍老師與
台籍女學生間的師生戀被迫結束,他漂洋回國留下七封未寄出的情書,直到過世
之後才被子女發現。我們必定要把這故事當作連結至集體記憶的「寓言」來解讀,
這段戀情不尋常的「師生」關係正好說明兩者的殖民位階(帝國殖民),六十年
間台灣在無人聞問下,各方面產生的極大轉變與「進步」,也讓「海角七號」的
懷舊地標消失在地圖上;而此間女學生對日籍老師的依戀則反映台灣對日本的情
結,這並非從表層可見的「對日抗戰到釣魚台事件」官方版本的對立意識形態可
以概括,更重要的是人民意識從皇民化時期到時下年輕人對日本文化的迷戀(文
化殖民),可以看出極其複雜的「情感結構」;最後,不敢面對分離現實的日籍
老師留下了只能被塵封的情書,而遞交到已白髮蒼蒼的女學生手上時,也僅剩依
稀模糊的面孔和無法追究的記憶。

* *

在「國民」──這邊不妨說是「城鄉差異」──的層次上,故事從一句「他媽的
台北」開始一路南下直驅恆春。一個在都會裡事業有成/無成的年輕人,因故回到
家鄉尋找一個真正的自我與人生,這樣的敘事在國內外都並不稀奇。阿嘉厭倦城市
的冷漠與壓力,也放棄了對音樂的熱情執著,回到家鄉後在旁人的促擁下,讓他
再次回到舞台上重拾吉他與創作,也終抱得美人歸。純樸的鄉村就是有這種能力,
讓每一個被異化的靈魂在這裡獲得淨化洗滌,然而隨著資本社會的自我膨脹與狂妄
,鄉村終會遭受商業污染的挑戰。電影機智地呈現台灣政治文化的幾種面貌,其
政治批判性不僅表現在言語上的:「山也BOT,海也BOT…」,更在開頭一段有趣
的影像中展開。

一輛代表商業資本滿載著各國模特兒的小巴士,和一座隱匿在鄉間的街道中象徵
歷史與懷舊的古城門,窄小的城門恰似為守衛傳統而佇立。當兩者相遇時,本地
的司機質疑能否通過,而來自日本的公關友子卻執意進入,這一場充滿趣味與省
思的片段呼應了春天吶喊以降的活動為當地帶來的商機與破壞的辯證。

* **

如果上述兩層面都不算新奇,那麼電影中最突出且最具新意的就是在「種族」層
面上的革新與安排,電影描繪一個為了日本偶像歌手來台演唱會,而必須臨時組
成「在地」暖場樂團的過程。這過程中趣味橫生,團員也一換再換,本土與西方
世界的樂器紛紛出籠,看似不可思議的異質拼貼,但卻呈現活生生的台灣多元文
化雜處現象。這個樂團不僅「在地」,且是真正屬於台灣的樂團,當中有都市的
年輕人、鄉下的台客、年邁的國寶、年幼的女孩、有原住民、台灣人、客家人、
有佛教徒、基督教徒,大致涵蓋台灣複雜的城鄉、種族、年齡、與信仰。這是台
灣少數真正呈現多元種族生態而少有偏廢的電影。

然而,最有趣的是他們竟然是在一個日本人的協助下才組成的團體,多少嘲弄了
台灣在族群間長期的分歧與惡鬥,似乎只有來自結構外部的刺激才有重組的可能,
即便結果是漫無章法的「即興」演奏,這個「在地文化」的團結卻是如此美好。
電影的結局不乏感人肺腑又稍嫌粗糙的感情戲,但不論是你「留下來」還是我
「跟妳回去」,在日本巨星形同六十年前日籍老師面貌的見證與啟示下,這場
六十年後較為「平等」的青春戀曲已經為當年「殖民式」的「師生戀」作出了
平反與救贖。然而在大票前來追星的歌迷的臨陣倒戈下,文化殖民(日本巨星的
演唱會)是否真能如電影結局的「缺席」般無疾而終?

在此之前,我無法想像一部描繪國族情結與呈現本土面貌的台灣電影竟然可以拍
得如此充滿爆笑又發人省思,感謝魏德聖為我們帶來《海角七號》和國寶茂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