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19日 星期二

誰在戰爭中看見了和平?──《大幻影》與《美麗人生》



陰雨潮濕的某個週末假期,和女友窩在家看了兩部描述戰俘和德國集中營的電影──《大幻影》(Grand Illusion, 1937)和《美麗人生》(Life is Beautiful, 1997)。相隔六十年、風格迥異的兩部歐洲片,在此刻相同的時空中無意地碰撞,竟產生了巧妙的對比與參照。


《大幻影》是法國大導演讓黑諾阿(Jean Renoir)的經典代表作之一,敘述一次大戰期間,兩名法國飛行員:貴族出身的軍官和工人出身的機師被德軍擊落,兩人被關進德軍戰俘集中營裡,機師很快地和獄友們打成一片,並幫助他們挖地洞進行越獄的計畫,而軍官雖然對這些部屬卻存有同情與責任感,但其從容優雅的姿態卻始終無法融入他們,反而和監管他們的德國典獄長漸漸地惺惺相惜起來

奇怪的是《大幻影》中,我們看到的居然是被囚禁的戰俘和警衛開玩笑、並且在有限的困頓空間裡苦中作樂,甚至,德國典獄長和法國軍官就像朋友一樣地談天說地。已逝的法國新浪潮導演楚浮認為,這部電影闡述了黑諾阿的人生觀,他把世界視為被相似性組成的「階級」平行分割的概念,而非被相異的語言、種族垂直切割。在黑諾阿擅長的自然主義寫實手法中,他利用深焦鏡頭維持電影空間的完整,並以大量的「搖攝」(pan)優雅地刻劃出對「階級」這一普遍概念的嚮往,藉此消弭了一次世界大戰中敵對陣營間的分立。由於典獄長和法國軍官都是貴族出身,屬於同一個社會階層,從一開始就惺惺相惜,於是在相似的生命經驗裡,他們擁有共同的語言,因此暫時撇開了意識形態的枷鎖。

黑諾阿毫不煽情的平緩步調和令人意外的愉悅氣氛,傳達出他對理想戰爭的看法,那理應是一場「君子之爭」。但現在看來卻格外諷刺,因為在一年之後,希特勒就違反了道德原則對歐陸展開撲天蓋地的攻擊與屠殺。他的左派思想在片中宣告了付出勞動力的工人階級時代到來,工人階級的互助合作使他們能夠成功越獄;然而他的人道主義也對即將式微的貴族階級寄寓了悲憫之情,法國軍官暗地幫助其他囚犯越獄而出,此時,典獄長迫於無奈槍殺了軍官,軍官死前反而頗能理解地安慰他,「換做是我,我也會這樣做」,因為他們的行為是出於「責任」,而這樣的「責任」卻是被國家機器與戰爭機器強加在人民身上的,這正是他對戰爭無情地批判。最後,成功脫身的兩位囚犯在雪地裡步向遠方的蓊鬱森林,迎向他們的不是和平與光明,而是準備葬身的下一場無情戰役;諷刺的是意外平和的集中營,竟成為生命短暫棲息的安樂之所。

《美麗人生》和《大幻影》一樣地「祥和」,顛覆著我們對於集中營血腥殘暴的印象。電影雖然定景在二次世界大戰,一場被人類歷史證實為極殘暴的大屠殺行動,然而導演貝尼尼(Roberto Benigni)卻相反地以劇場式、夢幻般的魔幻手法講述黑暗時代下的庶民歷史。在電影的前半段描繪了生性樂觀的貴多,如何追求妻子、結婚、生子,並構築他美好的理想家庭;後半段敘述納粹展開了種族滅絕行動,使得擁有猶太身份的貴多一家人被抓入集中營,貴多未免年幼的孩子約書亞心靈受到創傷、被戰爭蒙上陰影,於是在惡劣的環境中,用豐富的想像力哄騙約書亞,他告訴約書亞,他們正在玩一場遊戲,撐過苦難後的大獎是一輛坦克,於是保住了孩子的純真。

貝尼尼用遊戲的概念取代戰爭,在電影中暫時消解了戰爭雙方的緊張氛圍,甚至讓無情的獄卒也成為他虛構遊戲裡可親的角色。他幽默詼諧、誇張滑稽的舞台劇表演方式,彷彿看到了卓別林再現於銀幕前,帶著童稚的想像與絕對的樂觀面對殘酷的生活,傳達出對生命的熱情和生存的信念,用無私的父愛和犧牲換取無瑕的童年時光。

《大幻影》和《美麗人生》,一部用君子之爭、公平公開的尊重與惺惺相惜,擱置了戰爭的殘酷;一部編織著感人催淚的童話與遊戲,遮掩了集中營的慘無人道,但它們並不因此美化了戰爭,反而結尾都以主角的「死亡」告終。不論是《大幻影》中的貴族,還是《美麗人生》裡的平民,死亡成為宿命,因為戰爭帶來的不是(因為意識形態而)更美好的生活,而是(為了滿足意識形態而)無止盡的殺戮與報復。最後,戲謔的是,戰爭看似結束了,但他們迎來的卻不是自由與希望,而是綿延不絕的下一場戰爭。儘管機師逃出了集中營,但他復又成為一名法國士兵;約書亞得到了遊戲的獎品,卻是戰場上最冷血無情的殺人工具。於是,我們可見,戰爭裡的和平不過是一場真正的大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