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24日 星期一

專訪導演沈可尚






一家具有濃厚六零年代氛圍的咖啡廳,佐著Bob Dylan滄桑老成的嗓音,我和《野球孩子》導演沈可尚在這充滿懷舊感的場所,聊著關於童年記憶、關於年少夢想和關於真正「野球精神」的電影《野球孩子》。



所謂的「野球精神」

什麼是「野球精神」?我們不妨對它作點描述。

小時候,我們總是會做夢,總是愛做夢,然而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們漸漸被利益、欲望和誘惑所圍繞;夢想,這個看似簡單純粹的想望隨著我們軀殼的老化而萎縮成奢望,童年反倒沈澱為最具生命力的時刻。」

兩年前,曾獲坎城、金馬獎等國際影展肯定的導演沈可尚,拋下過往的榮耀遠赴花蓮富源國小記錄一群熱愛棒球的孩子,他們在張教練的領導訓練下,為了共同的目標和夢想、為了親愛的家人和朋友,揮灑著屬於青春的汗水和淚水努力練球,他們期待在全國大賽上大顯身手,即便最終輸球了,他們仍然被家人、朋友鼓勵著、支持著,因為他們正在不計代價地勇敢完成夢想。

或許這種不計成敗利益而勇於實踐的精神正是我們所奢望的「野球精神」。



導演.電影

導演沈可尚不只是一個天真爛漫的藝術家,更是一位擁有豐厚人文關懷素養的導演,有人說「導演與其電影作品之間擁有一種巧妙的鏡像關係」,從與他的訪談中可以探知《野球孩子》從雛型到成品的過程,相反地,我們也能從《野球孩子》中映射出導演的自身歷程與思想。

曾經,導演剪出一個類藝術片版本的《野球孩子》,周遭朋友有的人大呼過癮,有的人則呼呼大睡,對於這個適合在藝術電影院播放,或是註定只能在電影史上留下腳印的版本,導演始終認為欠缺了什麼。經過一段時間的沉潛之後,他思索到這部電影一個最重要的目標,這個目標成為日後我們看到《野球孩子》院線版的最高依準,他說「我希望觀眾愛上電影中的小孩子」,因為在這群天真可愛的小孩子身上我們看見了「野球精神」。

有些朋友仍不死心地希望他再剪一個導演版,有更多濃郁、高深的藝文氣息,但是沈可尚堅稱這個院線版就是導演版,他認為生命乃是眾多的元素和緣份組成的偶然,導演的目的就是呈現生命本然的面貌。其實,《野球孩子》起初是為公共電視台所拍攝的電視電影,約定俗成的關係下,導演不具電影版權,因此通常拍攝完畢後,導演與電影之間的利益關係就結束了。

但是,沈可尚從未懷疑過《野球孩子》是一部必須進戲院看的電影,他說:「《野球孩子》的拍攝與價值就是在電影院播放,讓觀眾享受集體的感動,找回最初純粹的夢想,這並非只是拍片圓夢而已」。因此,這份由夢想轉化而來的執著與信念,支持著他走入每一次大大小小的會議,參與緩慢冗長的發行程序,並尋求各界的金援支持,終於,《野球孩子》確定登上了院線作全國聯映。

沈可尚這種不計成敗和自身利益的思想與熱情,所演繹的正是他所拍攝的「野球精神」。



     沈可尚與紀錄片

導演沈可尚從很小的時候,就對電影產生了興趣,也是台灣各大小影展的常客,他坦承起初最愛的還是劇情片,尤其歐洲的藝術電影,像是費里尼(Fredrico Fellini)、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格林納威(Peter Grennaway)、賈曼(Derek Jarman)等大師級導演的電影。

後來與紀錄片的初次接觸,其實是在大學的課堂上,從課堂上的學習,他漸漸體悟到紀錄片是淬煉了一個人生命中的瑣碎,從瑣碎中看到的人性,有時候比劇情片還要更戲劇化。同時,他也對傳統印象中的紀錄片做出了反思,這些紀錄片習慣於從導演自身的觀點的出發,並且被「議題」所圍繞,因此總是過於嚴肅、或帶有強烈的訴求與政治性。

於是,他從早期的短片、實驗電影等形式逐漸跨足紀錄片類型,他利用作廣告導演時累積的金錢支撐紀錄片的創作,並試圖賦予紀錄片不同的風貌。在一次機會中,兼具國際性、娛樂性、知性等特色的「國家地理頻道」舉辦紀錄片徵件,於是沈可尚的劇本提案從千件作品中脫穎而出,獲得「國家地理頻道」的青睞。作為一個跨國姓的大型傳播媒體,「國家地理頻道」並沒有預設或框限導演的拍攝手法,他們唯一的要求就是影片必須接近群眾,因此,讓沈可尚學習到拍攝一部紀錄片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讓觀眾看懂。

沈可尚在2006年的紀錄片作品《賽鴿風雲》,就是首批由美國國家地理頻道監製的臺灣紀錄片,獲得同時在全球一百六十個國家播映的殊榮,在獎項方面除入圍紀錄片雙年展台灣獎之外,也獲得金鐘獎最佳攝影提名,並榮獲金鐘獎非戲劇類的最佳導演。拍攝《賽鴿風雲》時,沈可尚把自己丟到陌生的中部地區自生自滅,並學習真正的獨立自主,磨練原本很不靈光的台語,這個受苦的經驗讓他開始愛上了紀錄片。


《野球孩子》與紀錄片

這些拍攝紀錄片時所累積的雄厚經驗與實力,讓沈可尚在拍攝《野球孩子》之初就決定了「不要訪問、不要旁白、不要熱血、不要議題、只要展現『童年』」的走向,他決定把紀錄片當作劇情片來拍,因為真實的生活往往比劇情片還要更戲劇化,這是導演的堅持與執著所在,也是《野球孩子》與其他紀錄片最大的分野,更是《野球孩子》的迷人之處。

因此,《野球孩子》是在極度缺乏安全感的狀態下拍攝的,任何人就連導演自己也不知道,這部片最後會呈現出怎樣的面貌,也無法確定每一段影片是否都能被採用。於是在400多小時的毛片中,扣除了紀錄全國少棒比賽的實況紀錄,還有300多小時的素材,但最終卻只剪出了90分鐘左右的電影菁華。

一段生活化的拍攝過程、一種劇情式的表現手法、一種堅持讓觀眾理解並融入的態度,最終造就了一部極具生命力的電影──《野球孩子》。



對於電影的思考

訪談過程中,筆者從自身的學習背景(電影理論與影像思考)出發,好奇地提問對於一名專業的影像工作者來說,他會如何看待自己的作品與理論之間的關聯性。

沈可尚認為,拍電影時必須「思想」先行,所有的想法、創意和美學構思都是靠各種人文素養慢慢累積培養出來的,這是一部電影的最終決勝關鍵。

他建議日夜碰觸機器的年輕電影系學生,不要花過多的時間碰機器,因為在思想還沒成形之前,就先拍攝取得即時的影像成品,似乎過足了當導演或攝影師的癮,但他必須提醒這只是一種錯覺。在電影拍攝之前,自我思想的成形是更為重要的先決條件。


關於文謅謅的電影史與電影理論

沈可尚在就讀大學之前,就十分明確地展現對電影的興趣,因此就讀電影系不僅是他所願,更讓他如魚得水。他無法確定對於一個想要成為導演的人來說,電影史和電影理論是否是絕對必要的訓練,但是電影史和理論的推衍讓他覺得充滿樂趣,也可以激發拍攝電影的靈感和創意,更重要的是電影史的脈絡足以幫助自己判斷自我影像形成的軌跡,這種自我軌跡的理解對他而言是十分重要的,因為影像的攝製並非誤打誤撞的,而是需要有清晰的思路作為創作的基底。

他不諱言從事影像創作這件事情,難免遭受到許多阻礙和挫折,但是「抗衡所有的阻攔,關鍵就是在於是否清楚自己的思路」,這句話成為他一切力氣的來源,也讓他的作品擁有可供追尋的清晰軌跡和脈絡。



對純藝術的著迷

「我從國小就決定要當個藝術家!」

不似許多藝術工作者刻意與「藝術家」這個被視為充滿天賦的稱號抱持距離,沈可尚認為自己就是一個「藝術家」。他透露,最原始的念頭是希望成為一名畫家,可以孤獨地在畫室中作畫,徜徉於抽象的線條與色塊之間。雖然後來成為了導演,這個念頭卻始終不曾消失,因此,沈可尚對於賈曼(Derek Jarman)、格林那威(Peter Greenaway)等主張「非電影、反劇情」的實驗藝術電影特別著迷,這些導演慣於在影像中佈滿大片色塊、或是挪用藝術史上的經典畫作,展現出藝術非實用卻又充滿自省的純粹性。

在同喜文化出版的「臺灣當代影像──從紀實到實驗」影像作品中便收錄了沈可尚在2000年的短片《噤聲三角》,影片中充分表現了他一直以來對實驗電影與錄像裝置的熱忱,是認識沈可尚不可不看的作品。


音樂這條路

沈可尚小時候還曾學習鋼琴,青春期時開始對搖滾樂產生興趣,後來更在自組的地下樂團中擔任鍵盤手,除了翻唱在當時英國極紅的The CureThe SmithsMorrissey,老搖滾的The DoorsLed Zeppilin之外,也有自己的音樂創作。對於音樂的敏銳,甚至讓他一度靠著作廣告配樂來賺錢。



從音樂到影像

大學之後,沈可尚一方面創作電影配樂,另一方面也接拍廣告,他開始思考在「音樂」與「影像」本質之間的差異,他認為音樂是直接傳達情感的工具,屬於比較感性的藝術;而影像是需要經過思考的,是比較偏向理性的藝術,在兩者皆可行卻難以同時兼顧的掙扎下,沈可尚最終選擇了後者作為畢生的志業。

我十分好奇一位擁有深厚音樂根柢的導演,是否在將來會嘗試結合音樂歌曲的劇情片,像是以原聲帶為導向的音樂電影,導演的回答是,譬如去年爆紅的音樂電影《曾經愛是唯一》(Once),他覺得這是一部好看又好聽的電影,但是,相較之下,他更加相信「紀錄片」形式的電影更能表現出音樂的動人本質,像是溫德斯(Wim Wenders)的《樂士浮生錄》(Buena Vista Social Club)。因此,他曾經考慮拍攝交工樂隊與林強的音樂紀錄片,雖然因為機緣未至而作罷,但未來仍不排除有完成此念頭的可能。

一路走來,沈可尚學習著從純藝術的領域漸漸走向接近群眾,不僅許多作品在國際上有高度曝光率,為台灣增取許多榮耀,最新的作品《野球孩子》更是讓看過的觀眾感動到又哭又笑,像這樣一部成熟的紀錄片上映後,我們已經看到沈可尚正在藝術與大眾之間取得良好的平衡。因此,我們可以放心地期待將來沈可尚會帶來更多優秀又好看的電影作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