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23日 星期一

邪惡的平凡性──《海巡尖兵》





心理學家米爾格蘭在他的「服從實驗」研究中,為人性本善/本惡的論爭提出科
學性的研究成果。他發現個人一旦加入一個以權威為主導的團體組織,並接受其
權威的合法性後,他便會或必須執行權威給予的任何指令,而不再關心這樣的行
為是否應該被接受或執行,他會將所有的責任與判斷交付權威者。這說明了納粹
黨對猶太人大屠殺的例子,一般德國人的認知可能僅有百分之一的人會如此殘忍
執行大屠殺,但是一旦進入納粹黨體制,就會有超過百分之六十五的德國人願意
執行指令而毫不手軟。這個實驗徹底改變我們對人性的看法,即在合法的權威體
制內,道德信念對於人類行為並無太大影響。也證實在人類求生本能的演化過程
中,已逐漸將服從權威內化成人性的一部分。

「學長-學弟制」就是邪惡平凡性的一個例子,它作為一種運作方式至今在世界
各地屢見不鮮,尤其是在軍隊、監獄等與外界徹底隔絕的「神秘」團體場域中。
它仰賴的是團體中資深者可以不受約束地對資淺者下達任意指令,通常這樣的指
令只是讓體系正常運作的符碼,是無涉所指的符號,因此無關是非對錯,而只有
執行與否。執行指令是團體運作的基礎,若是拒絕執行便是違紀,應當受到團體
的處分。其背後的權威就是流傳已久的遊戲規則與因循的傳統慣例,若是拒絕服
從權威便難以在團體中生存下去,具有差異性的個體在這裡被強加負罪並化約為
團體的一部分,因此難以受到具有正當性的質疑。

華語電影中對於這種社會「常態」的描摹,已經多到可以自成一類型,其中最大
宗的是曾紅極一時以朱延平為首的軍教片系列,它以軍隊為題材描繪軍旅生活的
甜酸苦辣,但除流於歡樂笑鬧之外,其實更包裝濃厚的國家意識形態、刻意美化
的軍隊生活。另一走極端偏鋒者如《監獄風雲》系列,以煽情、剝削的手法消費
扭曲變態的人性與人類偷窺的慾望,揭現醜陋體制的同時卻又塑造莫名的悲劇英
雄(如周潤發)。然而林書宇的短片《海巡尖兵》卻以陰暗寫實的手法真正刻劃
出威權體制下這種邪惡存在的必然性。

總統大選的夜晚,寂靜無波的海岸,海巡隊的上兵、一兵與二兵,充滿雜訊的收
音機確認長官今夜不會前來視察,百無聊賴的三人例行的巡防,一切平靜如昔,
似乎只有電視那頭傳來的激情鳴笛可以稍稍攪亂心房。為了替夜晚增添一點樂趣
,一兵正動用他兵階賦予的絕對「學長」權威惡整菜鳥二兵,上兵只有冷眼旁觀
,熟料一兵的「流星追月」越玩越大,讓二兵虛脫狂吐還不肯罷休,上兵這才
出面相勸應該適可而止。

「二八」是出沒該海岸附近的瘋女人,經常需要任意男人幹她,因此,與她打一
炮成為菜鳥入營的「成年禮」。這個不尋常的夜晚「二八」也出現了,一兵強拉
二兵與她打炮,二兵幾乎要被「強暴」時,旁觀的上兵終於忍無可忍出面相救,
與一兵展開激烈爭辯。

上兵道德的閃現,一兵當然不服,我們才知道(或當然知道)上兵曾是一兵,一
兵曾是二兵,一兵的不當行為是有前例可循的:身為學弟時他必須被欺負,熬成
學長時就輪到他欺負學弟。如同英文片名《The Pain of Others》,權威永遠將
痛苦轉嫁至他人身上,來保證自身的自由。因此面對上兵的道德指責,一兵有一整個傳統體制慣例相挺,他反過來詰問體系的歷史,當初上兵還是一兵時,不就是這樣折磨他的嗎?為何當時不阻止這樣的邪惡,現在才挺身而出?這時,上兵出格的良知與勇氣,顯得只有一時且無足輕重,他啞然無言。

上兵阻止這場鬧劇唯一的方式只有回到體制裡,他「命令」一兵停止欺負菜鳥行
為,不服氣的一兵進到營棚裡洩忿式地上了「二八」,二兵欣然被解救,然而上
兵卻沒有絲毫愉悅,他的良知在外圍繞了一圈卻終究回到體制內。

如同一兵不甘心地咆哮,他「有本事」改變這次的行為,但他能改變整個體制嗎?
「學長-學弟」的階級依舊沒變,「二八」依舊需要其他男人,上兵依舊「命令」
著一兵。最終,上兵輕聲請菜鳥二兵唱首歌解悶(對於二兵來說,誰曉得這是
「邀請」還是「命令」),然而二兵記得的歌不多,他高聲唱起〈海巡尖兵〉,太陽依舊升起,一天依舊來臨,體制依舊堅不可摧,人性依舊服從權威。如果體制乃人為構建,人性又是如此這般,那麼身陷於其中,我們也只能歎三聲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