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26日 星期三

底層社會、科技/人性、文化殖民 -《兒子的大玩偶》





《兒子的大玩偶》是台灣電影史上最重要的電影之一,改編自黃春明的同名
小說,三段故事分別由侯孝賢、曾壯祥、萬仁所導演。這三段故事看似毫無關
聯,但是其中隱約聯繫的正是以「社會寫實」的手法寓言台灣地區經濟「起飛」
之後,社會普遍價值觀的轉變。「經濟起飛」後,當真家家戶戶富裕又安康嗎
?資本主義,或說資本主義所引進的消費社會,是否真如它所宣稱的如此美好
?《兒子的大玩偶》所欲指向的正是在台灣經濟奇蹟的背後,所遮蔽的諸多盲
點。


第一段〈兒子的大玩偶〉中呈現的是台灣低下階層邊緣人民生活的切片。片頭
扮演著小丑的主角由遠至近、面向著鏡頭走來,鏡頭隱約帶有宿命氣息。場景
呈現的是與我們所認知的都市景觀有段差距的鄉下風景,城鄉差距昭然若揭,
「台灣錢淹腳目」的時代謊言不攻自破。主角的職業是極落後又效果奇差的
「廣告看板人」(sandwich man),這卻是他「努力」掙來的工作,然而他卻不
是個「努力」的人。他為著三餐溫飽煩惱、親友瞧不起他的職業、兒子不認得
他,影像中的瑣碎細節堆積著「小人物」宿命的氣味。透過片段回憶/倒敘,
我們看到工作的有無與避孕藥的使用之間的關聯,避孕藥的錯誤知識是知識無
法擴及各階層的階級差距。且呈現男女地位在傳統社會中的積習,丈夫在外的
無能只能回到家中對妻子發洩,從無理的辱罵中重獲權力的愉悅。


累積的無奈與宿命在最後的畫面中停格、聲音出「我是我兒子的大玩偶」達到
情緒的爆炸性崩裂。隨之,畫面向那副重拾的小丑妝臉拉近、特寫,聲音與
影像的非同步與一連串的媒材改變,把我們從生命的投射與想像中拉回現實
,從情緒的崩解回到理性的沉思與理解,這正是我們所無能親見的社會實況。


第二段〈小琪的帽子〉描述的是對於科技與人性的不信任。故事先以兩位有著
截然不同的人生觀的業務員鋪陳社會普遍的價值觀,一個是隨著社會現成的價
值觀逐流的庸碌青年A;另一個是對生命與社會充滿著質疑的憤怒青年B,導演
顯然是同情後者的。故事也逐漸形成兩條主線,一條是兩人在鄉下銷售快鍋的
過程,另一條是B因故認識年幼的小琪,逐漸對他所隱藏的秘密產生好奇。快鍋
銷售的過程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業務員A強調著快鍋的優點就是「快」,
老伯回答著「燉豬腳要快幹麼?慢慢燉才好吃阿!」足見城鄉差距造成對時間
概念的差異。


後來,A舉辦的快鍋現場示範(附帶免費吃豬腳的條件下),終於讓懷有戒心的
村民願意一睹「日本快鍋」 (文化殖民?);另一方面,B與小琪的感情加溫,
逐漸博取了她的信任。隨之,一連串的「平行剪接」呈現兩條主線並置的錯覺
(想起Griffith著名的《國家的誕生》與《忍無可忍》),眾所期待的日本新
科技-快鍋爆炸,A被炸死。B冒然地揭下小琪的帽子-禿頭,小琪既錯愕又傷
心地逃開。兩個同時呈現的高潮結尾,足見對於「科技」與「人性」的不信任
。甚至,刻劃出兩種「夢碎」,一是對於科技的想像的夢碎;另一對於B所
象徵的「知識青年」(當時的左派青年?)的無能與期待的夢碎。


第三段〈蘋果的滋味〉以「諷刺劇」的手法呈現文化差異/殖民與被異化的人性
/價值觀。美國軍官開車撞傷台北市民後,偕同警察找尋受害者家屬企圖私下和解
,接著呈現的是台北市區中擁擠、破舊、混亂的眷村,這又一次地衝擊了我們對
於台灣都市發展的想像。在受害者家中,美國軍官、警察、母親、啞巴女兒的對
話-英語、國語、台語、肢體語言,呈現出語言的隔閡與混亂。及至一家人進到
美軍醫院探病時,一連串因為文化差異而造成的笑料淡化了悲傷的情緒。先是美
軍醫院的呈現,透過柔焦與「純白」的設置營造出天堂般的美好景觀,這種與
先前眷村景象極端的差距反諷了美國對於資本主義的宣傳,而一家人進到醫院
後的反應也暗諷台灣崇洋媚俗的價值觀。後來,受害家庭得到了美國軍官一大筆
的賠償金與醫療費後,竟然興奮地語無倫次,對肇事的軍官說「謝謝」,甚至,
「對不起」。這種荒謬的表述,既爆笑又悲哀,顯見台灣人民對於文化殖民的
本質既無力抵抗又欣然接受,一切有錢好辦事,竟忽略了躺在病床上、雙腿俱斷
的真正受害者。


最後,更荒謬的事情是,醫院贈上來自美國的蘋果,由於完全不知道蘋果的滋味
,一家人對於這種外來的水果既興奮好奇又緊張害怕。他們不知道怎麼吃蘋果,
父親說「跟電視上一樣」,作為來自西方的媒體工具,又是一次文化殖民的勝利
。初嚐蘋果的滋味顯然不如期待,大家面露難吃的神色,父親立刻說「一顆蘋果
(美國)可以買上好幾斤的香蕉(台灣)」,大家立刻發自內心的表現出「好吃的
不得了」,被異化的價值判斷由此可見。


至於〈蘋果的滋味〉後來引發新電影論戰的「削蘋果事件」,我認為一方面是
不熟悉電影語言的觀眾對於畫面的過度詮釋;另一方面問題是出在最後電影停在
「全家福」的地方,在此,確實暗示了一家人的生活從此得到改善,讓多數人
未見批判的力道。而護士如天使般的說著流利台語,也未能強調美國人的種族
優越感也是可惜之處。然而,最後這場論戰將問題簡化為「藝術」與「商業」
之爭,似乎更無關〈蘋果的滋味〉,而是時勢之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