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25日 星期五

【臺灣長鏡頭之三】:一個凝止的抒情 / 深焦鏡頭 -《多桑》





有別於《悲情城市》是由一連串的事件所組成的破碎的敘事,是一個說話的
過程;《多桑》是在大環境的遞變下,刻劃著一個世代交替的普遍性、一段真
實的「人民記憶」、一次活生生的家庭剖析、一個兒子對父親的認識過程。承
襲自侯孝賢的深焦鏡頭,吳念真似乎亟欲把持著那個由新電影而來的語法/修辭
,透過深焦鏡頭的冷靜、疏離、客觀陳述一個父親的故事。然而,較之侯孝賢
的鏡頭使用,吳念真卻將影像中的人物意外地更貼近鏡頭 / 銀幕 / 觀眾。
深焦鏡頭的運用下,人物互動作為中景,背景卻清晰可見。背景如此地被並置
/ 貼近人物,或許暗示了大時代環境的變化如何深刻地影響「一個人 / 家庭」
,由是一股情緒的燥熱從冷凝鏡頭的邊緣緩緩流洩出來。


多桑作為主角總是出現在構圖的邊緣/角落、門邊,他是被「舊體制」遺落的
社會邊緣人物、他是被「新秩序」忽視的礦工階級、他是被家人孤立的思想怪咖
(freak),他並不期待被理解,他也不試著那麼作,他願意為了僅剩的一絲尊嚴
往窗外跳。在一瞬之間消弭自身全部的感知。多桑真實豐富的性格 (這種電影中
的「真實性」,有一部份是來自於電影並未歌頌他) 消解了長鏡頭下真實時間與
影像時間重疊的漫長,使得吳念真的鏡頭不再疏離,而是抒情。一段一段緩慢的
鏡頭組凝結為一張一張的人物特寫。


*「分裂」的分析-


影像 / 聲音


文建對於父親的追憶,透過記憶的回返,以第一人稱的敘事述說著父親的一生。
這使得「影像主體」(連清科)與「敘事(聲音)主體」(文建)的分裂,在兩者的
分裂之間產出一塊模糊的空間,是父親對生命的迷惘?(他最終所能追求的只剩
兩者:一是對兒子的期待-用功唸書,然而這是「虛枉的」;二是對自己保有
最後的尊嚴) 是兒子對父親謎樣的身影的探索?是觀眾可以充填自身情感與
經驗的場所?還是三者皆是?


身份認同


多桑生長於日據時期,自然而然全面地接收了日本文化,面對抗戰勝利後政權
的巨大轉變,如同二二八事件後的許多台灣人,他並不認同新的政權,在那個
相對人數不多、保守落後的小村子裡,于此不進行身份認同的轉換還不至於
產生太大問題 (厝邊鄰尾頂多說他「戀舊」);然而在下一代的子女進入學習
階段後 (尤其是第二子與女兒),與接受主流意識型態 (國民政府) 灌輸的兒女
之間的身份認同逐漸產生分裂。從他對於「日本棒球隊」的認同的矛盾就可以
看出來這種分裂的情結。父子兩代間的爭執總是各據一方的說詞,最後在父權
的壓制下草草了之,雙方從未冷靜下來分享交換彼此的學習背景,僅有文建能
夠較為冷靜的觀察、緩和氣氛之外 (在當時並不意味著文建認同父親的思想)
,這造成他日後逐漸轉變對父親的態度並且認同。此外,認同的分裂更直接呈
顯在語言的溝通之上。


語言


在國家的符號體系全面遞換的同時,「三代同堂」這個原應是和樂融融的美麗
景象竟變成何等殘酷的奇觀。國家符號體系的汰換最直接迅速的方式就是語言
系統的汰舊換新,從多桑的台語夾日語、兒子文建的普通話夾台語、到孫子的
普通話,遞換過程的完成也讓隔閡世代的鴻溝拓深至無以復加。父親吵不過孩
子,就要罵上日語以作為拒絕對話的句點;兒女則反過來用父親不懂的普通話
來爭論,比較像是在發洩,而不是真的要說給對方聽 (懂) ,因此,也是斷然
拒絕了溝通。在此間,普通話宰制的時代,多桑失去了語言、被迫沉默,多桑
自身的故事,也只能交由兒子文建來「代說」。


*和解的可能-


多桑在政權移轉下,因緣建構的階序邏輯:日本→台灣→中國大陸 (參照陳光興
〈為甚麼大和解不 / 可能?《多桑》與《香蕉天堂》殖民 / 冷戰效應下省籍
問題的情緒結構〉一文),與子女接受國民黨愛國教育訓練後,生成了翻轉的階序
:中國大陸 (大陸來的「蔣公」是民族救星,我們也要隨時準備光復大陸) →
台灣→日本 (侵略者),產生極大的衝突。這家庭中的兩代若是象徵著社會上
兩個世代的兩種族群,體現的是社會衝突中「族群對立」與「省籍情結」的根源。
父親對於日本的情結,在現代社會 (或說,沒有經歷過那種經歷的人) 看來是十分
的怪異,然而電影卻並未對「迷日」的父親作苛責,而是冷靜的陳述這種社會景觀
的衝突樣貌,如此開啟了我們理解的可能。相對於多桑對於國家認同的一以貫之,
文建沉穩又帶有情感的敘述 (反思) 與探索,以及逐漸理解父親的過程與轉變,
才是和解的可能所在。


電影拍攝的那個年代(1994),影像中多桑的「迷日」與成長於當時並未有任何被
日本殖民經驗背景的年輕人 (文建的兒子那一代) 所興起的「哈日」風潮形成複雜
又詭辯的互文。多桑在受日本殖民化後的迷日思想,是來自身體的被侷限?精神上
的依託?經濟無虞的保證?語言的同化與距離?還是「援引日本帝國的威權為個人
主體的存在的肯定作服務」(參照廖朝陽〈現代的代現:從電影《多桑》看主體與歷史〉一文)?這其中自然交錯了複雜的關係;但是,反思年輕一代在學校裡被灌輸的是「日本人是侵略者」、「八年抗日」等官方歷史,然,生活上卻極端仰賴日本文化,諸如卡漫、家電、明星、日劇等,日本的後殖民現象昭然若揭,這又是何等奇異又矛盾的圖像?


還是,年輕人對於政治的冷感,已經足以讓他們分裂出兩個「日本」;一個政治與
歷史上的日本,和一個文化與經濟上的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