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8日 星期三
殺人之前,回憶之後──《殺人回憶》
電影改編自真實發生的連續變態殺人懸案。兩名警察聯手辦案,然而兩人卻立場
各異,粗莽的警察朴度文相信直覺和老舊的拷打問罪,而冷靜的警察徐泰潤則相
信科學辦案和真憑實據,但是在不斷挫敗的追兇過程中,兩人的性格與信念卻發
生了完全的質變。
導演提供給我們一個最終的嫌疑犯,他在多項條件中都符合殺人犯的特徵,他完
全不配合調查的高傲態度更是令人起疑,兩人日夜監視他的行蹤,但卻始終沒有
直接且充分的證據逮捕他。此時,能將他定罪的唯一證據就是最講究科學的DNA
比對,最精彩的一場戲就在DNA報告揭曉的那一瞬間,簡直就是經典啊,正當
兩人信心滿滿地要將嫌犯逮捕時,報告的結果居然是「不符合!」,這時一向
冷靜相信科學的徐泰潤失去理智大喊,「報告是錯的!」,然後槍傷了嫌犯,
反而是一向魯莽粗率的朴度文在一旁阻止了他。
電影看到這裡,你也一定會想要大喊,「幹!兇手到底是誰?」這種痛苦和煎熬
我也有。按照電影的慣例,任誰都會認定他就是兇手,甚至相信「報告是錯的」,
或是兇手用什麼詭計避開了科學的驗證,但若是繼續這麼認定下去,不但落入了
導演的圈套,而且你我還會淪為殺人的共犯。電影擺明是真實的懸案,既然是真實
的又是懸案,導演絕不會「生」出一個兇手來伏法、來大快人心(當然還是有
這種電影,但那大概會是極其鄉愿的爛片)。
有人會問如果他不是兇手,那為何他始終不肯配合調查,又不肯為自己辯護、澄
清?正是這個提問,導演為我們製造出「他就是兇手」的期待,但是期待的落空
和結局的隱晦,誘使我們不得不將注意力轉向電影的結構上。
其實,「兇手到底是誰?」導演已經說了,就赤裸裸地呈現在電影裡,只是我們
當作沒看見。
根據前面的追凶的經驗,導演已經向我們多次呈現,不同立場的警察在信念上同
樣的挫敗。朴度文相信的「直覺」讓他成為屈打成招的暴力刑求者,徐泰潤所相
信的科學讓他可以「更合理地」逮人,但是卻無法構成還原事件真相的要件,屍
體上的精液的所有者未必就是兇手。導演直指人性的盲點:我們總是相信自己的
「相信」,眼光總是戴上既定的成見;儘管我們都知道「答案」不一定正確,但
是我們寧可要一個「答案」,也不要知道真相。
這種信念正是國家賦予「正義」的暴力特權,因為它讓我們期待「和平」,但是
方式總是透過對「突兀」、「他者」的消滅,而非對總體結構的反省(看看亞美
利堅這個國家就知道我在說什麼,牠還是層級更高的國與國之間的暴力)。這種
普遍被建構的社會思考,正是好萊塢電影所負責捍衛的意識形態:「風平浪靜」→
干擾介入→消除干擾→「風平浪靜?」。在這種邏輯之下,一個國家的和平其實
很簡單,只需要犧牲一隻代罪羊的代價,因為國家作為一個共犯結構,它絕不希
望有任何結構上的異動。所以「殺人」的到底是兇手?是國家?是社會?還是你
我?這樣的社會問題,其關鍵可能不是在殺人之後,回憶之前(殺人事件本身),
而是在殺人之前,回憶之後(殺人事件之外)。
因此,面對國家暴力的強勢壓境和成為代罪羊的宿命,電影最後的嫌疑犯決定用
自己單薄的肉身和強硬的態度,來對抗整個國家、社會、乃至人性慾望的集體暴
力……(我想到前陣子超夯的「郭冠英事件」)。
總之,《殺人回憶》像是一管精緻的萬花筒,從這邊看它揭露的是人性,從那邊
看它批判的是國家暴力,轉個角度看它像是一齣走調的懸疑推理劇,但其實你永
遠找不到它折射的源頭,只能看到折射的折射,象徵的象徵,因而製造出強大的
懸念。然而這是殘酷的萬花筒,裡面的每一片碎片彼此映射出一個完整的世界,
你可以從中看見社會的怪異、人性的扭曲、肉身的脆弱、思想的侷限、國家的暴
力……。
我想到奉俊昊真是一位才華洋溢的商業片導演,不斷勇闖類型片的隙縫,除了將
那些「理所當然」的破綻挖掘的更深外,又絕不粉飾太平。拋給觀眾的疑問不但
值得深思又讓人餘韻無窮,《殺人回憶》最後的「回馬槍」也是令我顫慄不已。
他的商業鉅作《駭人怪物》同樣令人驚艷,嘲諷與荒謬的手法顛覆了「怪物災難
片」。去年的《東京狂想曲》中他執導〈搖擺東京〉,也創造了「電車男」與
「御宅族」的終極形象──「繭居族」。基於某種不理智的情感,我總是刻意忽視
韓國電影,但它的好卻時常出現在我眼前,讓我不得不對它們刮目相看。